(警語⚠️本文包含一些不避諱的性描述,兒童不宜請自行斟酌閱讀)
「他會叫我全裸狗爬式地趴在床角背對他,把臀部雙頰撥開,他則看著我的肛門手淫。我只能瞪著前方牆壁的彼得潘海報,因為我無法轉頭看著他對著我做那件事。」
上週好不容易把一部四小時的紀錄片看完,不容易的不是片長,而是內容太令人痛苦。
這部電影是日前在美國日舞影展首映的《離開夢幻莊園》(Leaving Neverland),為英國導演 Dan Reed 透過訪談與舊畫面交替剪輯,鉅細靡遺地拼湊出美國流行天王麥可傑克森(Michael Jackson)被指控性侵的兩名男童的故事。
Wade Robson,澳洲人,5 歲時透過模仿傑克森的舞蹈而成名,進而結識傑克森,並為了能長期在傑克森的巡迴演唱會上擔任舞者而舉家搬遷到美國。他控訴傑克森從他 7 歲至 14 歲性騷、性侵他無數次。James Safechuck,美國人,幼時因與傑克森一同拍攝廣告而變熟,也受到傑克森的鼓舞而成為一名導演。二十年後他也受不了創傷後壓力症候群和恐慌症的發作而發聲控訴。兩人不約而同地詳述傑克森如何在他的私人豪宅「夢幻莊園」中,在各個密室與角落偷情,甚至支開父母一同過夜。傑克森承認他跟多名男童都有同室共枕過夜經驗,但自始至終否認有踰矩行為。
最近常在想紀錄片的本質究竟是公共性重要,還是藝術性重要。這部片的藝術性除了剪輯的巧思之外,沒有太大亮點,但毋庸置疑他將會是重要的時代代表(age-defining)作品。這部電影花了極少的篇幅去探討麥可傑克森的過去成長背景、明星時期的種種爭議,或是司法上的攻防手段。這部電影並不是一部憤怒的控告、一個試圖抹煞一個個體全部的追殺,反而是把幾乎所有的篇幅都留給了受害者及其家庭的心境發展曲線,透過訴說的記憶再現,去試圖拼湊出一個並非那麼非黑及白的扭曲、矛盾、痛苦、但明顯仍有愛的影子在當中的心理狀態。這部四小時的片長,讓我們很完整地走一遍兩位受害者從小到大的心理發展、創傷經驗當下的認知失調、後續的情緒壓抑與防衛機制、對親友社會支持的崩毀性傷害、面對親密關係和親子關係的遲疑與二次傷害、對加害者的斯德哥爾摩症候群和愛恨難解,完全就可以作為發展心理學、認知心理學、變態心理學,與司法心理學的重要教材。
許多人在尚未看影片就先拼命捍衛麥可的清白,並質疑:麥可一輩子投身公益、是一個大善人,怎麼可能會做這種齷齪的事?當年小孩在法庭上為麥可辯護,怎麼現在又突然改口,他的說詞誰能相信?事實上,若分析群眾的反應,也是一個極為有趣的社會心理學觀察。人們普遍相信世界是有公理可言(公正世界理論,Just-World Theory),好人有好報、惡人有惡報,因此我們常常難以相信孩童會遭遇這種事情,也因為基本歸因謬誤(Fundamental Attribution Error),而容易相信一件行為的發生是取決於行為者的善惡本質,而忽略了更多的情境因素。麥可的諸多善行和流行文化上的創舉,都讓人們對他產生了光暈效應(Halo Effect),使其所有層面都被賦予的正面價值。而當歌迷們長期以來投資鉅額的時間、心力、金錢成本的去支持、擁護他時,就容易因為沈默成本謬誤(Sunk-Cost Fallacy)而選擇拒絕考慮他可能有任何一絲犯錯的可能性,而這也是一種潛意識中保護自己的防衛機制(defense mechanism)。
而受害的幼兒們為何當年不說,現在才又突然跳出來呢?或許,這也是一種防衛機制,正因為過去的事情太難以被消化、被理解、被重述,而使得孩童們無意識或有意識地將其情緒或記憶孤立(isolation)、壓抑(repression)或否定(denial)。這也是為什麼根據 The Royal Commission into Institutional Responses to Child Abuse Final Report (2017) 研究報告指出,孩童受害者平均要 25.7 年才會自我揭露。平均每 6 名受害者,只有 1 名會說出來。在過往的例子中,我們常看到許多兒童性虐待的關係當中,其實並非我們想像中的充滿暴力、傷害、蹂躪,反而是一種循循善誘、逐漸取得一種排他性的尊榮感的親密連結。而這也就是在兒童性誘拐/誘導(child grooming)中常見的現象:「他是最要好的朋友,而不是可怕的人,他對我做的事情,一定是一種愛我的舉動,而我接受並且隱匿實情,也一定是因為我愛他」。在認知失調(cognitive dissonance)、習得性無助感(learned helplessness)與分離焦慮(separation anxiety)的交互作用之下,就容易演變成我們熟知的 斯德哥爾摩症候群(Stockholm Syndrome,或稱創傷羈絆,traumatic bonding)。(補充:這部分可以搭配《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一書服用。)
因此,在愛中,惡並非完全是不存在的。這是一部述說愛的電影,只是我們往往對於愛情/親情的想像都太過侷限在健康的關係之中的樣態。片中的孩子們隱忍了二十多年,那是基於愛護麥可的一種愛的展現。父母親願意讓孩子們與麥可一同過夜、每天連續講好幾小時的電話,也是一種愛的展現;他們始終抱持著小孩能藉此闖出一片事業的希望。而麥可如果是真的做了這些事,是不是也是一種愛的展現?何嘗不是。
這部電影是由英國 Channel 4 與美國 HBO 共同製播,本月播出時已創下電視台的收看紀錄。歐普拉特別製作了訪談節目邀請兩位主角現身說法、多個國際音樂電台下架了傑克森的音樂作品、相關的芝加哥音樂劇也已延檔。除此之外,《辛普森家庭》也把 1991 年有一集傑克森客串配音的集數撤銷、英國某個博物館移除了傑克森的雕像、饒舌歌手 Drake 也取消在巡迴演唱會中演出傑克森的作品。更重要的是,當年替傑克森辯護的一名童星 Corey Feldman,也在看完電影說「我無法繼續為他辯解」。當然另一方也是動作頻頻,代表傑克森的遺產集團特地選在本片首播的兩個晚上,陸續免費上架了兩部傑克森演唱會的 live 錄影、並對 HBO 發起了天價的法律告訴;各地歌迷們也都群情激憤認為這是一起為了金錢而惡意抹黑的陰謀。然而,片中的受訪者並沒有收到半分酬勞。
不管你的預設立場為何,都請你有機會看看這部電影,拒絕鄉愿、打定主意你要站在誰的那一邊。在 Harvey Weinstein, Louis CK, Kevin Spacey 的時代,作家與作品已無法輕易切割討論。至少請你睜大你的雙眼,看看這個世界上,離我們理想的夢幻莊園,還有多大的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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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片目前已在 FOX+ 平台上架,且有提供一個月免費試用期,歡迎前往觀賞: https://www.foxplus.com/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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