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A One and a Two:成長的焦慮與酸甜

台灣 影評

稚氣的小男孩在浴室裡摸索著如何灌製水球、青澀的女高中生總是埋頭於課業與家務之中、中年男子的庸碌事業和應酬、年老婆婆毫無預警地癱瘓臥床。人生日子總是在百般聊賴的寂靜中緩慢推進,然而每當我們驀然回首時,卻又訝異於令人措手不及的歲月流逝。在《一一》中,以 NJ (吳念真 飾)為中心向外擴散的家人、鄰居、同事、朋友,形成一個複雜的人際圈,觀眾逐一認識每個角色,理解他們各自所要面對的人生課題。他們都是那麼地平凡,以致於他們也許就是我們現實生活中的左鄰右舍,這些社會角色的原型,也就平穩地、如實地,拼湊出一個貼近每個都市人的台北物語。暌違十七後,這部被外媒譽為「史上最優秀的台灣電影」終於第一次在家鄉上映。楊德昌導演的最後一部作品,如記憶膠囊般重新出土、撢去灰塵、投映出那世紀初的褪色記憶和時代眼淚。而那些景物的不再,使我們感嘆時空的瞬息萬變,卻也更加凸顯那超越時空的人生百態與情感共鳴。

在將近三小時的時間裡,故事輪流捕捉一個中產家庭中每一位成員的日常悲喜,從一場婚禮為序,到婆婆突然的病倒,再探索爸爸的職場、媽媽的中年危機、兒女的校園與同儕,再到最後的場景中,家人們再度聚首,頭尾呼應,然而每個人心中都已成長。故事的情節日常到可能每天都發生在我們周遭,過了將近二十年,都市人們的憂慮好像也沒什麼太大的變化,跨時空的普遍世代憂愁,造就了一次敏銳的人類經驗觀察,以及最溫柔的接納與同理。導演選擇淡化家庭中成員的身份關係和羈絆,而是更直接去凝視每一個獨立個體的存在,去檢視他們最私密不敢外揚的苦痛掙扎。在生老病死、事業學業、愛情親情、顧及他人與自我實現之間、改變世界與委屈自己之間的這些拉扯,人生的難題不外乎就是這些了。就像劇中敏敏所說的:「人生不就是這樣嗎?其實沒有那麼複雜」。電影投射一道光,照亮這些困在心中的苦悶,讓我們體會到日常就是生活,就是整體生命經驗的縮影。

這部片更談人生中「如果當初」的懊悔和「如果能再來一次」的不甘。劇中爸爸與舊情人的邂逅、媽媽決定上山修行、姊姊試著走入初戀,都給了我們這樣的二次機會。電影就像拍見後腦杓的照相機,讓我們瞥見我們看不見的那一半命運,給予我們一個尋找出路的可能。然而命運弄人,到頭來一切都是無謂的迴圈。每個人都急著長大,急著想知道那些「長大後就會知道」的事,殊不知道長大後,不知道的反而更多。而懊悔之際,也早已錯失許多的曾經。長大後的世界,跟我們想像中的不一樣,人們每天為了自己所不喜歡的事物的忙碌,卻一點都不快樂。敏敏回顧大半人生後,不禁潰然感嘆:「我怎麼只有那麼少?我覺得我好像白活了」。但是,活著,又是為了什麼?若活著要繼續面對日復一日的徒勞、遺憾,與孤單,那麼也許就像 NJ 對昏迷的婆婆所說的:「如果你是我們,你會醒來嗎?」

全片以略為悲觀的筆觸,平實地道出宿命的必然。面對都市叢林中的存在主義危機,它純粹靜默觀看,畢竟「沒有人可以教另一個人怎麼生活」。然而,還是有曙光隱隱透出。儘管人生如此難過,就算悔恨終為必然,但唯有及早認清現實、放棄困獸之鬥、接納失落、擁抱妥協,我們才能誠實面對自己、找到一個自我解釋的出路。這,就是成長。這,就是人生。當我們認知到「如果再活一次,沒有什麼不同,也沒那個必要」時,我們就真的「老了」,隨之而來的是很殘忍,但也很誠然的釋放。而且,也並非萬念俱灰,片中洋洋的童真與不帶成見的真心,也激勵我們繼續探索世界、繼續燃起對生命的熱愛,以致於我們得以懷有一絲勇氣,面對每個未知的早晨。這樣,每天就都是「最好的日子」了。如此富懷詩意、不卑不亢的生命態度,如汩汩流水般,滿溢在整個大銀幕上。縱然每個人的生命難題始終存在,也都必須由我們獨自承受,但這部片就如諮商心理師一樣陪伴整個世代。在傾訴與傾聽的溫柔往返中,成長的迷惘與焦慮得到同理,而同理則逐漸帶來療癒。

在技術面,這部電影也是可圈可點的。我們熟悉的台北街頭,在攝影師楊渭漢與李龍禹的鏡頭下,成為一個有靈魂的舞台。東海大學、辛亥路口、圓山大飯店,在不同的劇情情境下,也展露出新意。刻意保持距離的鏡頭,往往隔著車窗櫥窗或玻璃帷幕,靜悄悄地窺視著每個角色,更增添寂寥感。簡單而日常的美術佈景與服裝設計,恰如其分地保留了世紀初台北城的原始樣貌。楊導精準的取鏡和場面調度,也讓人直呼過癮,許多幕都可以看出精心設計的巧思。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場戲,年輕男女在陸橋下的告白與初吻,配合著遠方閃爍的紅綠燈節奏:告白那剎那燈號倏然轉綠,彷彿通往心門之路旋然敞開,而接吻時,燈號又轉為怦然心動的紅,搭配著駛入畫面、將頭燈打在兩人背後的計程車。如此人景合一的高難度調度,是觀影的另類享受,也足見楊導的眼光和精湛手法。

這部片也運用了許多的長鏡頭,但跟蔡明亮與侯孝賢鏡頭語言的隨性比起來,更顯穩重與篤定。一些鏡頭帶來等待的無謂與時間流逝的感嘆,另一些則在劇情緊繃時刻意抽離,冷靜而客觀,避免煽動情緒。音效設計也異曲同工,許多的空白中只播放日常的都市環境音:車流、蟬鳴、嘈雜聲,使整片帶有一股寧靜的氣質。這部片還是有許多幽默之處,除了喧鬧的配角群之外,有幾幕靠剪輯的手法,也逗得觀眾笑開懷。一場台灣與日本交叉敘事的戲,更凸顯了剪輯的厲害。在時空對比下,父女各自與情人出遊與離別,道出了跨年歲的平行際遇。由楊導太太彭鎧立所編寫的配樂,以簡單的鋼琴和木吉他作為基調,合乎整片樸實的溫柔感。幾首經典老歌的選曲也恰到好處,貝多芬《月光奏鳴曲》由日本同事彈奏出來,更帶出一種跨文化的世代憂愁。整體而言,這是一部不管敘事或技術層面,完成度都相當高的台灣電影。

《一一》,我們每個人都是「一」,都必須單獨走人生的路途,但至少知道身邊的你們,也都是「一」。兩個一不是二,而是肩併著肩的「一一」。也許再過十年,再看一次這部電影,會有非常不一樣的感受。但是我慶幸我在現在這個年歲就先看懂了一些什麼。雖然帶著一點悲觀的色彩,但是我覺得楊導還是投注了無限的寬容與關懷,以及對生命的熱忱。即使生命是如此不堪,但我知道這些角色將陪伴我們一起成長,作我們的寄託與榜樣。我們也會在偌大的躲避球場上、在車潮川流的陸橋下、在蓊鬱的林間步道中,與南峻、敏敏、婷婷、阿瑞、阿弟、雲雲,甚至小燕、胖子相遇。因為他們走過的理解,使我們在面臨每次的失戀、失業、失去,與失望時,可以找回我們內心的洋洋,學習他的寬容與堅強,在逆來順受中不被擊垮。

這樣,我們就真的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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