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 Jordan Peele 繼《逃出絕命鎮》的第二部長片《我們》,再次挑戰多層次的恐怖類型電影,也輕鬆證明他對電影藝術的獨具匠心和精細掌握完全經得起考驗。出人意料的好笑,但同時也讓人嚇出一身冷汗,並逐漸揭露最終耐人尋味的高潮轉折,讓觀眾大呼過癮(放映過程中,還真的有觀眾忍不住拍手叫好)、意猶未盡。喬丹皮爾正式獲封為新一代恐怖大師。明年奧斯卡有望入圍最佳女主角、配樂、音效;若票房表現亮眼、口碑熱度延燒至年底,最佳影片、導演、劇本和剪輯也不無機會。
故事從 1986 年的序章說起,聖克魯茲的海灘樂園光影燦爛卻暗藏兇險,一名小女孩在踏入標榜著「尋找自我」的魔鏡屋後卻見證了令其創傷一輩子的恐怖事件。時間軸迅速切回現在,小女孩長大成為人母,一家四口前往海邊的度假小屋,卻意外又捲入了過去的陰影。一天夜裡,四名身穿血色連身衣、手握大柄金剪刀的身影在房前駐足不動,最可怕的是,他們的面容跟主角一家人如出一轍。分身追殺本尊的恐怖奪命劇正式開演,他們從何而來、他們的目的為何?
全片最大亮點絕對是演員們的精湛演出。由於劇情設定,每位演員幾乎都有機會一人詮釋兩角,透過肢體、表情、聲音,塑造出對立的極端造型,更加添了獵人與獵物之間的詭譎張力。一干演員都有亮麗表現,《使女的故事》Elizabeth Moss 所飾演的厭世妻子,以及其分身所展現的癲狂與邪惡,即便戲份不多,但可感覺演員玩得很盡興。《黑豹》猩猩酋長 Winston Duke 則是最大驚喜。他在片中一掃之前的嚴肅形象,反而駕輕就熟地為本片注入喜劇靈魂,飾演有點傻氣老實的爸爸,笑點節奏掌握十分精準,大銀幕上也難得見到刻畫如此完整的黑人男性角色。兩位小孩演員也都恰如其分地扮演起他們該有的純真/邪氣面向。
但全場 MVP 則是飾演女主角的《黑豹》公主 Lupita Nyong’o。如果去年《宿怨》的 Toni Collette 值得入圍奧斯卡影后,那 Lupita 完全值得直接拿獎,就是這麼厲害。毋庸置疑的是,這是她繼 2013 年以《自由之心》拿下奧斯卡最佳女配角獎以來,最好的角色。她飾演一個心靈飽受創傷、內心滿腹疑惑卻得先極力捍衛子女的崩潰母親,鏡頭切換後,望向自己的卻是一個反差大到可怕的自己。她的肢體僵直、雙眼空洞、說出來的話彷彿她肺部塌陷、喉嚨被掐住後硬擠出的破裂嗓音,十分駭人。據演員表示,她是想要重現一種在經歷極大創傷壓力下,某些患者會不由自主發不出聲音的「痙攣性發聲障礙」(Spasmodic Dysphonia)現象,現在想起還是不寒而慄。
視覺上,導演在畫面中塞滿了向80年代和恐怖類型經典的致敬彩蛋,像是《十三號星期五》(1980)的傑森面具,以及 1986 年出版的史蒂芬金經典小說《牠》中的紅色氣球(片中以紅蘋果的樣貌出現)。片中雙胞胎角色或許也可以視為是對《鬼店》(1980)的致敬。《異裂》攝影師 Mike Gioulakis 在本片中的鏡頭移動十分沈穩,構圖跟鏡位也別具巧思,在風光明媚的海灘場景,或是暗夜籠罩的宅邸內,都塑造出危機四伏的驚悚期待。在幾幕昏暗的畫面中,敬請留心角落有沒有藏了一些在動的東西(此手法讓人想起《宿怨》)。
聽覺上,聲音設計精巧、包含剪刀、玻璃、爬行的音效。而《逃出絕命鎮》的新銳非裔美籍配樂家 Michael Abels 則為本部片編寫出讓人印象深刻的詭譎音樂。開場的童聲合唱,以非人類語言齊聲吟唱出彷彿戰歌宣言的強烈情感。配樂豐富地運用了人聲、打擊樂、小提琴的各種擦弦和撥弦,渲染力十足。音樂主題採兩對小六度下行音階的撥弦,讓人聯想到經典的《月光光心慌慌》(1978)的五度下行,以及《大白鯊》(1975)的小二度來回輪音。接近尾聲的一曲 “Pas de deux” (芭蕾雙人舞)作為基底搭配畫面的交替剪輯蒙太奇,成功將本片推進最高潮,整個段落是精彩無比的電影藝術展現。
劇本總體來說堆砌得非常成功,各種埋梗預示(foreshadowing)和首尾呼應都細膩到位,角色在前半段的輕鬆對白也都有戲劇性的鋪陳功用。整部片的喜劇元素比預期還多,也可看出身為【黑人二人組】導演的本性發揮,在他手中的笑點和演員吐嘈,格外令人放心,也顯示他在掌握恐怖與喜劇之間的切換更加充滿自信。這些讓人捧腹的時刻,往往會瞬間切換到嚇人的情節,情緒上的落差也就更為明顯;因此《我們》既是一部好笑至極的喜劇,也同時是一部讓人嚇到全程緊繃在座位上的恐怖片。儘管不乏突發驚嚇(jump-scare)等傳統恐怖片手法,但不管是本片質地豐富的視覺畫面或是幽幽潛伏的從容鏡頭,都更貼近近幾年備受讚賞的《血色入侵》、《靈病》,與《鬼敲門》,沒有太多裝神弄鬼或廉價血腥。
這是一部可以獨立視為驚悚恐怖片的作品,但 Jordan Peele 當然不可能這麼簡單。層層堆疊到後面,才發現隱喻越來越深、可以探討的主題一個接一個、劇情轉折揭曉後又讓人懷疑前面是不是有漏看什麼關鍵,令人忍不住想直接二刷。導演說,這並不是一部政治電影,對照他之前說《逃出絕命鎮》是一部紀錄片,確實可以感覺到本部片並沒有那麼多影射政治和種族議題的企圖,也因此就少了一點工整性和分析後讓人拍案叫絕的驚嘆。片中有許多符號和故事線,似乎到最後沒有收齊(像是聖經章節、手套與剪刀、面具等),但我認為這並不一定是缺點,反而使整個世界觀更為有機靈動,也讓影迷有來回辯駁的機會,而非像《逃》一樣過於工整就少了想像空間。
片中以本體/分身為主要符號,或可討論自我與本我的一體兩面,以及自我認同的失喪。故事背景設定在 1986 年「手牽手護美國」的公益行動,當年此行動號召大家從美國西岸排成人龍連到東岸,以幫助窮人脫離貧困為口號,最後卻沒募得多少錢。似乎導演也有意諷刺一種集體性的自我感覺良好、自我正義和美國夢的安逸假象。片中一名角色顫聲問道:「你們到底是誰?」邪惡分身(編劇)調皮地答道:「我們是美國人。」至此,原文片名 ”Us” 也就可拆解為美國(U.S.)的一種群體意識。
片中另一處角色提議舉家逃離至墨西哥,另一名角色卻答道:「別開玩笑了,這裡已經是最安全的地方了」。然而,下一幕壞人馬上就入侵了。或許,本片當中的主角象徵著理想(卻空洞)的烏托邦,對於外來者(outsider)、他者(the other)、入侵者(invader)抱持著最深切而難以言喻的恐慌。這樣的本位主義思想,映襯了近期的《驚奇隊長》情節,也同樣拋出了震撼彈——或許我們自己就是那我們所最畏懼、最抗拒的那個外來者。或許這樣的恐懼,就是源自於「我們是誰」、「我們可以是誰」都不確定了。然而他們、我們本無異,就如同《滅絕》所說的,「毀滅就是重生」。或許在潛入兔子坑道再度破土重生後,我們,就都是我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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