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克爾克大行動》 Dunkirk :英雄神話的解構與重建

影評 歐洲
1992年,克里斯多夫・諾蘭從英國乘著一艘小艇,渡過了英吉利海峽,抵達當年盟軍撤離歐陸的北法海灘—敦克爾克。這段原本僅兩小時的航程,卻因著海象的險惡,而足足花了諾蘭將近十九個小時才完成。在那艘孤舟顛簸擺盪之中,拍攝《敦克爾克大行動》的念頭逐漸萌芽,之後的二十五年間,他陸續透過《記憶拼圖》與《全面啟動》揣摩操弄時空的手法、歷經《黑暗騎士》三部曲鍛鍊大場面鏡頭的指揮調度、秉持一貫對膠捲底片近乎痴狂的藝術堅持,終於,諾蘭帶著他的集大成之作,抵達彼岸了。

這次,他用最戲劇性的弔詭,瓦解過去戰爭類型片的一貫通則。沒有敵軍對峙、沒有槍林彈雨、沒有熱血殺敵;少了複雜的政治背景、少了家鄉情人的寄望、少了激勵人心的愛國演說。從保家衛國降到苟求生存,從大局降到小我,諾蘭選擇將鏡頭拉得無比的近,注目著幾位稚氣的少年臉龐。在他們心中,那些戰爭的前因後果,或他們的身世背景,在不知道下一秒砲火是否就會在自己身上炸開的時刻,此時都成了泡影。只有存活下去才是真實。因此,戰爭片變成了懸疑片,究竟他們能否存活下去,遠比同盟國的戰情推演來得緊扣人心。而這也就帶出了過去所謂史詩格局戰爭片下,難以近距離同感深受的親密、私密性(intimacy)。
在此脈絡下,小兵們所得到的資訊都是殘缺片段的,每多存活的一刻都是僥倖的,所選擇的行動也許也是徒勞無功的。沒有明確的方向下,漫長的等待與剎時的砲火反覆交替著,時序的主觀感受因而陷入混沌。在緊繃下提升的感官覺察,在無盡的隆隆砲聲下也越趨朦朧;與死亡拉距的深層焦慮與恐懼,也因長期連續的過曝而近乎麻痺。太多來不及處理的傷懷、沒時間消化的悲嘆,堆疊成為一種無情的無謂:誰死誰活,又如何?一切都顯得無足輕重,英雄與懦夫難以區辨,正義與勝利又如何定義?諾蘭這種冷冽甚至悲觀的情感素描,素來常遭人詬病,但在此卻顯得真實無比。而唯有一顆真誠同理的火熱之心,才有辦法帶著觀眾身歷其中,在這些寫實無情的場景中,感受那滿滿的萬千情緒。
此部片的敘事手法採三線交叉、不等速共進的獨特方式,是諾蘭的神來一筆。岸邊的一週、海上的一日、空中的一小時,三線繾綣交織,透過小兵、平民、飛行員的獨特觀點,將三個時空串在一起。彼此自成一格,卻又相互牽引,以不同推展速度的方式共同抵達最終章的高潮。在此不得不佩服編導的巧思以及剪輯的巧手,在享受來回穿梭於複雜的時間軸時,卻仍不至於迷失定位和節奏脈動。往往一個視角的敘事逐漸緊張,導演卻無情地切換至另一個視角,如此此起彼落、反覆交替堆疊,一來是反映了戰爭中一切事物的不確定性和身處其中的無助感,二來也使整體情緒得以慢慢累積到最終再一起爆發。選擇這些小人物作為「主角」,也正是為了彌補歷史中那些因見林不見樹而消失的個體記憶。儘管略失高度格局,但我認為這種抽樣代表,是一種對小人物最浪漫的關懷。正如影評人張硯拓所寫:「他在四十萬的撤軍裡只談兩三人,在九百多艘『敦克爾克的小船』中只講一艘,三千架次的皇家空軍出擊更是只著墨三架,這樣的『聚焦』,不是英雄化也不是戲劇化,而是正好相反:是以一喻眾,因為拿掉了個人的特殊性,少數人的故事就等於『每一個人』的故事了。」
再來,不得不提一下漢斯・季默所譜寫的配樂。配合整部片的寫實基底和壓抑調性,季默選擇使用大量的非旋律器樂,襯托而不喧賓奪主。規律的低頻鳴響,代表了遠近的轟隆戰火。在小二度間持續飄移的電音嚎響,則彷彿是都卜勒效應下的警示鳴笛與炸彈來襲。似乎無盡持續上揚的 Shepard tone 聽覺錯覺的應用,也反映了不斷攀升的戲劇張力。反覆不輟的節奏綴音,更象徵了戰機的螺旋槳、船隻的馬達聲、兵卒的心跳,與浪濤的撞擊,近乎鬼打牆的無限迴圈,增添了沙場上永無止盡的無助感。最後加入了由諾蘭懷錶所發出的滴答聲,以不同速率穿針引線,代表著時空感受的扭曲,以及定時炸彈隨時會引爆的不安感。儘管對季默這樣的編寫成果覺得稍加失望,但不得不否認是極其有效的引導,引領觀眾一步步走在煙霧迷茫的沙灘上。只有在關鍵的兩幕中,才難得爆出旋律性比較明確的主題出來,而那正是在英國常用在軍事典禮的艾爾加《謎題變奏曲》中的 Nimrod 片段放慢改編而成。原本無調性的降B長音,驟升四度來到降E大調,動人而溫煦無比的樂句如曙光開展而來,觀眾終於得以暫時一掃陰霾,在傷懷中擁抱希望、在歷史的傷痛中療癒地哭泣。一如《火戰車》”Titles” 以及《神鬼戰士》 “Honor Him” 中如步伐般的弦樂伴奏,則暗喻著歷史巨輪的推展,也將此主題化作一曲謳歌,詠歎那些未被歷史記住的每一個亡魂。
其他的技術層面也是可圈可點,尤其是攝影、剪輯、音效,和美術設計,幾乎是篤定會入圍明年的奧斯卡獎了。被譽為是「不必戴上視鏡的 VR 電影」,此片講求真實的程度近乎病態。導演找來了上千名臨演、五十幾艘船隻(包含民間小艇及二戰時期的軍艦,是影史規模最大的「船戲」)、貨真價實的噴火戰鬥機,在法國敦克爾克實景拍攝。除了少部分危險場面外,大多都是真的帶著笨重的 IMAX 攝影機上天下海,近距離拍攝演員的臨場表現。例如台詞不到十句、臉被飛行面罩遮住一半的湯姆・哈迪,眉宇之間的表情,得以在 IMAX 特寫中一覽無遺。每兩分鐘即需更換底片的 IMAX 攝影機,大大增添了拍攝的難度,但為了那獨特飽滿的成色,諾蘭仍堅持本片超過七成影像採用 65 厘米 IMAX 底片拍攝。這也是本世紀繼保羅・湯瑪斯・安得森的《世紀教主》、昆汀・塔倫提諾的《八惡人》之後,僅第三部如此全面性以此格式拍攝和播映。這樣的堅持也化為成果,每每在大銀幕上瞻望一幕又一幕動人的畫面,就深感這真的是一個偉大的電影藝術奇觀(cinematic marvel)。從每次空戰畫面中寬廣的遨翔、俯視大片灘地的荒蕪、到暮色中墨藍海面中倒映著火苗的橙橘,畫面的美與情感就這麼傾倒而出。
整體而言,這部片算是重新定義了戰爭片可以出發的角度,每個小角色在整個事件中雖然都微不足道,但是當放大觀察時,他們的每個掙扎與抉擇卻又是那麼地勾動人心。當然,平心而論,這部片還是有他的一些不足。諾蘭以往的片常被認為會過度朝商業電影傾斜而有美化劇情或迎合觀眾的傾向。此片中雖然已刻意避免對英雄主義的歌功頌德,但有兩位角色的英雄色彩還是稍嫌做作。另外就是作為應該貫穿全片的「家」的意境,也沒有處理得很立體,對於「回家」、「無家可回而家前來」的概念模糊到只剩下作為海報上副標的價值。然而瑕不掩瑜,諾蘭完美的執行力,端出一道理性與感性兼具又富有新意的佳餚,是一個電影藝術存在價值的提醒,也是一套美到窒息的攝影作品。
我的朋友 Luke 寫道:「正義不若我們想像的那麼和諧、生存不如我們想像的那麼潔淨、犧牲也從不是像我們想像中的那麼理直氣壯」。諾蘭終於離開了外太空和綺夢迷宮,來到擁擠的地表與我們摩肩擦踵,與我們呼吸著同一口空氣。透過《敦克爾克大行動》,他帶我們重回當年那個四十萬大軍退無可退的沙灘上,以古鑑今地反思戰爭的本質,以及在大時代之下,小人物的自處之道。
期待有一天,我們也都能抵達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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