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眾矚目的漫改作品《小丑》（Joker）本週正式上映，距離其 8/31 的威尼影展首映，並於 9/7 拿下威尼斯影展金獅獎，不過一個月時間，這部片的聲勢卻已有了截然不同的走向。一方面西方媒體不斷渲染這部片容易煽惑暴力的疑慮，二方面這種商業大作拿下影壇最高榮譽之一的金獅獎，勢必會引起「過譽」的反彈聲浪。無論這些是否是合理的質疑與批評，確實已搞得這部片未上演先轟動，無論是在媒體平台或網路論壇，正反雙方已經戰得不可開支。

（本文另有精簡版刊登於 關鍵評論網 ，完整未編刪版本刊登於此，文末附完整參考資料）

一部作品理論上無需要為其潛在性的效尤效應負責，更無須擔起教導是非評斷的責任；流行文化本該是現今世界的反照，而非現今世界的禍害來源。然而，電影亦是一個時代的產物，也必須在時代背景等脈絡下檢視。當 2012 年美國科羅拉多州歐若拉市（Aurora, Colorado），一名白人恐怖份子闖入放映《黑暗騎士：黎明昇起》的影廳釀成 12 死 70 傷的槍擊事件還歷歷在目的時候[1]，你也很難苛責部份媒體和社會人士的擔憂。該起槍擊案的受難者家屬，在《小丑》上映前夕也連署發表公開信致本片發行商華納兄弟 [2]。他們並非要求阻止《小丑》的上映，而是希望在宣傳本片時，能同時宣導槍枝安全和提倡相關法案：「能力越大責任也越大，我們希望您能透過本片的廣大發行平台和影響力，與我們一同努力創建一個更加安全、槍枝更少的社群」。

而為了預防類似的憾事再發生，美國軍方甚至寄送內部通知，為本片可能直接或間接誘發的暴力事件戒備[3]，洛杉磯和紐約也增派警力駐守各大影城、甚至安排便衣警察進入影廳內[4]，影城和影展也禁止觀眾穿著小丑服裝、面具、特殊化妝出席《小丑》放映[5]。

當然，或許妥善的公關與行銷手法，可以讓這種作品以外節外生枝的紛擾自動淡息。然而，發行商選擇的應對策略，似乎並不盡理想。首先，華納發表了公開聲明[6]，指出「本部電影以及這個角色，都絕非是要認可真實世界中任何形式的暴力。本片以及製作方都沒有想要將小丑視作英雄的意思」。隨後他們更緊急撤銷了美國首映會紅毯採訪的媒體邀請[7]，聲稱當日影人一概不受訪，只接受攝影記者拍照，片方表示：「關於這部片的討論已經夠多了，是時候讓電影本身為自己說話了」。

這種封鎖式的冷處理手法，並沒有讓爭議緩和下來。在後續的媒體訪談中，男主角瓦昆菲尼克斯（Joaquin Phoenix）和導演陶德菲利普斯（Todd Phillips）的發言反而有火上澆油的趨勢。他們顯然對於社會歧見爭議的論戰感到無奈且不解：「對我們大部分人來說，是可以清楚判斷對跟錯的」，瓦昆繼續說道：「而那些沒有此能力者，則可以隨便想怎麼詮釋就怎麼詮釋。人們也會錯誤解讀歌詞、錯誤解讀書本的文字，因此我不認為電影創作者有責任要去教導大眾是非對錯的道德判斷，對我來說這是顯而易見的」[8]。而在與英國《每日電訊報》的專訪中，當瓦昆被問到此議題時，更是直接中途離席，造成眾人嘩然[9]。

導演菲利普斯面對這些爭議則無奈表示：「電影藝術是複雜的，如果你要不複雜的藝術，你可以去學寫書法」[8]。他更拉了《為所應為》（Do The Right Thing）與《捍衛任務》等電影作為墊背，抱怨怎麼沒有人去指責這些作品中的暴力呈現 [10]。（按：菲利普斯說《捍衛任務》中白人主角殺了三百個人大家卻不放在心上。然而，該片主演基努李維〔Keanu Reeves〕曾經公開聲明他的身份認同為亞裔美籍/太平洋島族的有色人種。[11]）菲利普斯更接著說，「這些討論最讓我訝異的是，當情況符合他們自身利益的時候，左翼人士跟右翼人士竟可以如此異口同聲，這真的讓我大開眼界了」[12]。當這位以《醉後大丈夫》走紅的導演被問到為何不再拍攝喜劇時，導演語帶嘲諷地將矛頭指向體質敏感的覺青跟鄉民：「要不然你去試試看，在現在的『覺醒世代』搞笑有多麼困難」[13]。

此翻言論也引發了網路上更多爭執，因其似乎意味著「不開政治不正確的玩笑，就無法成功拍好喜劇」。同樣身為導演的《兔嘲男孩》《雷神索爾3》導演塔伊加維迪提（Taika Waititi），隨即在個人推特轉貼該該則消息，並意謂深遠地簡短寫道：「他金促咪，笑笑」（Lol he funny）[14]。而今年以《別告訴她》（The Farewell）創下美國票房單廳記錄的亞裔女導演王子逸（Lulu Wang）則發表以下推文：「不以過去傳統上常被邊緣化的族群作為喜劇的笑柄，其實是可行的，只是你需要花費更多心思與努力…這不只是指身為一名編劇，更是指身為一個人」[15]。

隨著反彈風波越鬧越大，瓦昆受爭議的片場行為也逐一被揭露，例如他在拍攝期間會隨機看心情直接消失等等[16]。瓦昆前幾天於美國最大的深夜脫口秀之一——吉米基墨秀（Jimmy Kimmel Live）受訪時[17]，主持人當眾播放了一段他在拍攝期間口出穢言大罵攝影師羅倫斯雪兒（Lawrence Sher）要其閉嘴的片場 NG 畫面。瓦昆看起來像是事先完全不知道會有這個片段（「這應該是私人的！」他喃喃說道）且半強迫地向該名攝影師道歉（一邊道歉，一邊不忘抱怨該名攝影師在拍攝當下一直在碎唸）。雖然隔日瓦昆的公關向媒體表示整段插曲是事先設計過的節目效果，但亦有人懷疑那只是試圖滅火的公關話術[18]。 

每況愈下的是，片中與瓦昆有不少對手戲的勞勃狄尼洛（Robert De Niro）也加入戰局。最新的訪談揭露，這位德高望重的影壇老前輩，堅持在《小丑》開拍前要進行劇本試讀跟採排。瓦昆則堅持他個人的工作方法是不參加採排，而是仰賴拍攝當下的直覺演出。勞伯為此打給導演說：「告訴他（指瓦昆），他是一名演員，因此必須參加採排」，而最後瓦昆才妥協。然而採排時，瓦昆「呼嚨唸完自己的台詞之後就跑到角落去吸菸」，勞伯試圖跟瓦昆借一步說話時，瓦昆也直接否決了，「我不行，我要回家」，他說。[13]

經歷這一波波負面新聞的腥風血雨，《小丑》爛番茄影評網的好評百分比已從開盤的 87% 降至 69% [19]，Metacritic 的專業影評均分也從 75 降至 58（滿分 100）[20]。同樣具有爭議的另外一部電影《兔嘲男孩》，在多倫多影展首映時也是毀譽參半，有不少媒體批評其處理二戰納粹與屠猶議題的喜劇手法太過輕浮。然而這段期間《兔嘲男孩》片方卻不正面辯駁，而是讓觀眾自行定奪。在拿下由上千名觀影者票選而出的「多倫多影展最佳觀眾票選獎」之後，其口碑也正不斷回升：爛番茄影評網的好評比已從開盤的 55% 升至 78% [21]、Metacritic也從 47 爬升至 53 [22] 。兩部兩極的電影，兩部國際影展首獎得主，卻因為截然不同的公關行銷策略，而有了不同的處境。

這一切的一切，都在在顯示了《小丑》的行銷與公關策略失準，就算票房仍被看好，但後續的口碑延續效應和競逐獎項的機會則越來越不被看好。每年秋季至隔年二月的漫長奧斯卡獎季之路上，每部片首映後掀起的讚譽、支持者的忠誠度、和週邊討論的熱度能否一路延續下去，則是每部片公關行銷上的最大挑戰。在獎季初期即被大力讚賞的電影，未必可以將熱潮延續至獎季終點。去年的威尼斯金獅獎得主《羅馬》，原本也被看好橫掃獎項，卻也受到 Netflix 大手筆灑錢行銷所導致的負面觀感，以及串流平台取代傳統影院的爭議，連帶影響其競獎的純粹性[23]。

同樣是一部於威尼斯影展和多倫多影展口碑爆棚、十月票房開出佳績的，還有去年由女神卡卡（Lady Gaga）主演的《一個巨星的誕生》。巧合的是，身兼《巨星》導演、編劇、男主角的布萊德利庫伯（Bradley Cooper），正是《小丑》導演菲利普斯所執導的《醉後大丈夫》的男主角。《巨星》在去年這個時候，也被視為獎季領頭羊[24, 25]。然而這股熱潮似乎來得快、去得也快，直到隔年二月的時候幾乎已乏人問津，最終只拿到了「最佳原創歌曲」一項奧斯卡黯然收場。事後許多媒體與專家回溯推敲《巨星》殞落的原因，結論不外乎是太早被視為理所當然的競獎強手，反而在其他作品更努力爭取曝光與支持的同時，也就逐漸被淹沒了。布萊德利庫伯與女神卡卡在後續媒體公關行程上的表現也略顯尷尬，特別是庫伯亟欲脫離過去銀幕形象轉型並奠定自己作為導演的突兀感，或多或少也傷到了這部片整體的氣勢 [26]。

以上都是《小丑》可以，也應該作為前車之鑒的反面教材，以重新調整電影發行的行銷方針。瓦昆在片中的演出力道是毋庸置疑的，奧斯卡影帝應該還是有很高機率可以爭取到入圍。但原本在威尼斯奪獅後被看好將橫掃奧斯卡影片、導演、劇本、剪輯等大獎的熱情擁戴，恐怕也已逐漸冷卻。本片目前的處境，不難讓人聯想到去年的《登月先鋒》。該片在正式上映前，即因部分美國政治人物抨擊片中刻意遺漏月球升旗畫面為不愛國的表現，進而引發輿論發酵，最後落得票房和獎季雙雙失利。然而不同的是，《小丑》憑藉著 IP 本身的強大吸引力，以及美漫電影愛好者的基本盤優勢，在上映後應能開出票房紅盤。或許當有更多人實際觀賞電影本身之後，電影最終的好壞評價和影史價值，終能透過群眾的討論而匯聚成共識。

無論最終輿論的風向朝哪裡吹，或是這部片最終是否會入圍奧斯卡最佳影片，這當中有關藝術作品與公共參與的交互作用，都十分耐人尋味。目前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當前圍繞在這部片的紛紛擾擾，正是小丑所樂見的社會樣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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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1] https://edition.cnn.com/2012/07/20/us/colorado-theater-shooting/index.html
[2] https://variety.com/2019/film/news/aurora-victims-gun-violence-joker-1203347159/
[3] https://io9.gizmodo.com/u-s-military-issues-warning-to-troops-about-incel-viol-
1838412331
[4] 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s-film-joker-opening/security-stepped-up-as-joker-
opens-in-u-s-movie-theaters-idUSKBN1WI2I4）
[5] https://www.theguardian.com/film/2019/sep/27/us-cinemas-ban-masks-and-costumes-
at-joker-screenings
[6] https://deadline.com/2019/09/joker-dark-knight-rises-aurora-shooting-family-victims-
warner-bros-responds-1202743754/
[7] https://variety.com/2019/film/news/joker-premiere-red-carpet-journalists-
1203352046/
[8] https://uk.ign.com/articles/2019/09/25/joker-dangerous-movie-joaquin-phoenix-todd-
phillips-interview
[9] https://www.telegraph.co.uk/films/0/no-joker-joaquin-phoenix-walked-interview/
[10] https://twitter.com/APEntertainment/status/1176577669447606272
[11] https://www.nydailynews.com/entertainment/movies/ny-keanu-reeves-not-
spokesperson-asian-diversity-20190516-rxpec7y775cexkbxvv6qbcljmq-story.html
[12] https://www.thewrap.com/joker-director-todd-phillips-rebuffs-criticism-of-dark-tone-
we-didnt-make-the-movie-to-push-buttons-exclusive/
[13] https://www.vanityfair.com/hollywood/2019/10/joaquin-phoenix-cover-story
[14] https://twitter.com/TaikaWaititi/status/1179365259397783554
[15] https://twitter.com/thumbelulu/status/1179134014764077058
[16] https://www.nytimes.com/2019/09/10/movies/joaquin-phoenix-joker.html
[17]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tZNBy-BdM2A
[18] https://ew.com/movies/2019/10/02/joker-joaquin-phoenix-outtake-jimmy-kimmel/
[19] https://www.rottentomatoes.com/m/joker_2019
[20] https://www.metacritic.com/movie/joker
[21] https://www.rottentomatoes.com/m/jojo_rabbit
[22] https://www.metacritic.com/movie/jojo-rabbit
[23] https://screenrant.com/roma-alfonso-cuaron-netflix-oscar-backlash/
[24] https://www.hollywoodreporter.com/race/a-star-is-born-becomes-major-oscar-
contender-at-toronto-debut-1141596
[25] https://www.forbes.com/sites/scottmendelson/2018/10/08/lady-gaga-a-star-is-born-
just-became-the-oscar-front-runner-to-beat/#24919e8b4df3
[26] https://www.latimes.com/entertainment/movies/la-et-mn-oscars-star-is-born-
postmortem-20190221-story.html / https://www.spin.com/2019/02/a-star-is-born-oscars-
what-happen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