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欠我一個道歉》The Insult: 從私人恩怨到家仇國恨的荒誕哀愁

中東 影評

原文片名直譯為「侮辱(The Insult)」的《你只欠我一個道歉》,是代表黎巴嫩首次入圍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作品,該片的男主角 Kamel El Basha ,也是威尼斯影展史上第一位獲頒最佳男主角的中東演員。中東電影一直以來不乏優秀作品,但終於有一部跳脫恐怖主義、歷史事件,或是家庭紛擾的主題。透過法庭劇的經典框架,以日常瑣碎切入,最後拉展到國族情感層級,玩出了全新的形貌。

觀眾大可各取所需:縝密的劇本編排、令人拍案叫絕的對簿公堂、不惜重本重現社會動亂的大場面。這部電影劇情簡單好入口、通俗卻不庸俗,以輕鬆詼諧的筆觸,狡猾地隱藏了始終難解的中東議題,在知識上也提供了一個極佳入門的機會,讓外族者得以一窺那複雜而一言難盡的仇恨對立、世代創傷,與國族身份認同。

 

故事在黎巴嫩的日常街頭展開,一名黎巴嫩基督黨修車黑手,與一名負責房舍裝修的巴勒斯坦難民,就因為後者的過度好心,而爆發了不可收拾的口角。在氣頭上的兩人,自然迸出了羞辱人的字眼,而成了對方手中握有的把柄。一狀告上法庭後還不夠,後續更接連爆發肢體衝突與對立群體之間的紛爭,就這麼滾雪球似的,整個衝突彷彿變成了舉國上下的價值選邊站,各種歷史與民族因素也被捲入;就因為一句話,而動搖國本、民心大亂,原本的衝突早已不只是兩人之間那麼簡單了。

 

中文片名「你只欠我一個道歉」,其實精準反映了該片原告的心理需求:被肯認的渴望。幾句辱罵或道歉之詞,本身都沒有那麼重,也不代表說者有意。但我們都需要一個被肯定的舉動,來告訴我們「我們是站在對的那方」。而不管傷到的是身體、心靈、尊嚴,還是全體的國族情感,哪怕是家破國王、身敗名裂,我都要誓死捍衛自己是對的——因為覺得自己有可能是錯的,讓我們感到無比的恐慌,也意味著一路以來賴以為生的價值觀的崩毀。

 

片中我們可以看到兩邊各執一詞的劍拔弩張,甚至到後來盡顯固執與冥頑,口口聲聲說是為了正義、為了家庭、為了真相,但早已變了調成了對立的藉口,誰對誰錯早已不重要。因為早已投入太多,現在收手的話一切就白費了。而這也正是中東政治情勢百年來的縮影,即便第三者再怎麼勸架調停,終究還是要當事人同意庭外和解才能展開真實的對話與療癒。

 

黎巴嫩長期以來在中東的舞台一直比較是被動參與者,在片中也可以看到各種錯綜複雜的勢力盤據在這塊地土上:基督黨、政治難民、巴勒斯坦解放組織、錫安山主義、左派民兵與自由派知識份子等等。比起以色列vs.阿拉伯的傳統論述,又更加增添了灰色地帶的國族矛盾與身份迷失感。雖然不必瞭解這些就能看懂電影,但有中東戰爭及二十世紀後期黎巴嫩內戰的背景知識的話,會更對片中的指涉與主題更有感觸。

 

透過本片,我們有一個更私人的角度去理解中東戰爭,也可以再思以巴衝突動亂的本質以及仇恨的根源。這部片也告訴我們戰爭的沙場是可以延續至砲火早已消弭的長遠時空之外,滲透到日常市井販夫走卒之中,慢慢長成各種盤根錯節的思想與價值。

 

戰爭的代價與傷亡遠超過我們想像,敵我早已混為一體,所有人都可能是他人的加害者和受害者,痛苦與冤屈從不是一方專屬獨有的。唯有先將目光從自己的傷口上移走,才有可能看到別人的掙扎顫抖,進而承認你我都有無法為對方承受的軛,才能邁向同理與釋懷之路。這並不是要放棄過去、忘記差異,而是在差異中試著看到你我所共同的那部分,並體認也許我們共有的可以大於我們所相異的。而一個道歉,就是這麼一個微弱,卻真實能夠邁向原諒與和解的指標象徵。(參 McCullough, Worthington, & Rachal, 1997)

 

這部片是難得可深可淺的外語片(絕不是大部分人想像中的沈悶文藝片),雖然藝術性和鏡頭語言稍微弱了些、配角也大多淪為劇情工具或刻板模子,但兩位主角的對峙仍讓人看得津津有味。特別是比較木訥的 El Basha,平時主要活躍於劇場,這次首次挑戰電影要角,就拿下了威尼斯影展的影帝桂冠。身為巴勒斯坦人,過去曾因為街頭運動而被以色列關了兩年,或許也多少反映了在他的多層次表現之中。

 

整體而言,這是一部討喜的片,深入淺出卻又意味深遠、台詞帶有一絲舞台劇魅力,劇本的強度不言而喻。結局沒有太多意外,或許有點可惜他未能做更突破性的選擇,但也能理解這或許才是大多數人對於這類生硬題材比較能接受的入門洗禮。事實上,這部片也非常適合台灣觀眾欣賞,當中諸多關於族群撕裂歷史與群體傷痛和國族認同等議題,提供不少的旁敲側擊。片子一角說:「同一個國家的人,大家都應該是兄弟」另一人冷不防地回說:「那是哪一個國家?」。台灣經歷過多重殖民與族群流血衝突,更應該以此片為借鏡,進而反思我們自己的處境和出路。

 

本片導演薩德杜埃希(Ziad Doueiri)的前作《攻擊》(The Attack,2012)曾因赴以色列取景拍攝而違反黎巴嫩法律,進而遭到阿拉伯世界聯合封殺禁播。這部片有相似的坎坷命運,就在威尼斯影展結束後,導演回到黎巴嫩機場時就被當場羈押,而本片也差點被 BDS 運動 (Boycott, Divestment and Sanctions ,巴勒斯坦的反以色列倡議組織)禁止上映。(還好後來順利入圍奧斯卡,還奪下了黎巴嫩當地的票房冠軍。)這些在在都說明了:戰爭從未停歇過、和解也還只是遠方的海市蜃樓。但就如片中所揭示的:對錯也許沒有絕對答案,轉型正義中追求真相與自我就贖的篳路藍縷,也正如煩冗拖沓的司法程序一樣,正持續而緩慢地匍匐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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