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去年榮膺金馬獎最佳剪輯獎的中國紀錄片《塑料王國》終於要在台上映了。最佳剪輯獎,通常不太會頒給紀錄片,但王久良導演將他歷時六年,在廣州塑膠垃圾加工廠所拍攝到的日常畫面,精鍊濃縮成一部不慍不火的家庭側寫,著實讓觀眾得以親身經歷那一個比夢魘更輕盈、卻也更狠毒的塑料王國。
這部確實就是一部以環保議題為主幹的電影,但它沒有什麼駭人聽聞的數據呈現,或是全球各地的生態浩劫畫面,反而選擇逆其道而行,收斂在一個微不足道的家庭工廠,從幾個少數角色的生活細瑣,狡猾地帶入情感連結,再試圖帶出以樹喻林的大結構悲歌。從感情面取代理性面作為訴求切入,是導演的小聰明手法,卻也在過程中紮實地讓我們認識了這群底層工人的生活樣貌,以及在迥異中仍然普世皆同的人性掙扎,與對美好的嚮往。
觀看整部片的感覺,讓人想起坎城金棕櫚獎《小偷家族》中,那些被社會棄絕之人,如何拼湊另類家庭彼此依存。以外人的角度,很難不心生憐憫之情,但就當局者來說,這些投射的優越眼光也嫌多餘,唯有埋頭苦幹,才有明天的餐飯。導演有試圖避免以煽情作為控訴的籌碼,甚至並沒有過度的悲情渲染,反而是在孩童們純真的追逐中、大人們樸實的認份中,看見生命成長、茁壯、甚至衰頹過程的奇妙亮光。孩子們逗趣地以撿來的垃圾拼湊出電腦模型、學習英語詞彙、製作氣球頭飾,都讓人們看見簡單的快樂俯拾皆是,與《歡迎光臨奇幻城堡》的另類寫實奇幻相互輝映。
今年即將代表台灣競逐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大佛普拉斯》中,在描述社會底層螻蟻的旁白喃喃道:「光是在生活裡面,就有解決不完的困難。社會常常在講要公平正義,但在他們的生活之中,應該是沒有這四個字。畢竟光是要捧飯碗就沒力了,哪還有力氣去講那些有的沒的。」而相比之下,《塑料王國》令人鼻酸的,正是這些整天吃喝拉撒睡都在塑膠堆中,平凡卻真實存在的生命們,仍未對一個更好的未來放棄希望。孩童稚氣地許下上學、成家、立業的夢想,大人們則同樣傻氣地嚮往新車與家鄉所象徵的希望。「我們現在沒錢,也許有一天我們就有錢了」,人們總是因夢想而生、為理想而奮,在社會的每個階層,都印證著馬斯洛需求理論的終極追尋。普世而平凡、微小卻志氣的生命奮鬥。
整部片以類似美國西部電影的荒蕪鄉土為起頭,搭配著滑奏低吟的電吉他樂音,孤寂與無力感貫穿全片。一幕幕驚心動魄的畫面映入眼簾:以燒炙塑膠烹煮食物、撈取污染河川中翻白肚的小魚為食、在塑膠垃圾堆中就地生產…等等,這些衝突感極強的畫面,導演以平視而理所當然的角度側目旁觀,反而更突顯出這一切荒謬的矛盾感。而真正壓的人喘不過氣的,不是眼前所能見的,而是社會現象背後那不能見的結構性問題。看著這群孩子們,或許注定就要在這階級複製的輪迴中傾頹。「人人中產、吃好穿好」的中國共產主義美好假象被刷然劃破一刀,片中「Welcome to China」的手機短信也蕩漾諷刺。小女孩「依姐」的深邃眼神中,直楞楞地望向前方、望向無謂的未來,似乎看盡所有,也看透一切。
近年來台灣社會對於垃圾議題的討論逐漸浮出檯面,從幾年前吳明益的小說《複眼人》,到最近抵制吸管事件便可略知一二。但是,或許我們都該從議題、從動物、從環境中,重新將目光放回人的身上。從環境議題,回到單純的人的故事。因為,這個問題第一線影響的,都是如片中這些紮紮實實用力活著得人們。但同時,也別忘了這也只是重大問題的微小縮影,問題從來就不只是那麼簡單。
片中姥姥一角,總是在房間內握著蒼蠅拍,來回拍打。然而,永遠沒有打完蒼蠅的一天,他只不過是在打一個無止盡的戰爭,卻在過程中又耗盡心力。就如同片尾一整堆的塑膠燎原,熄了一處,另一處的黑煙又再度升起。到底問題有沒有解決的一天,沒有人知道,但仍願我們都還有力氣持續打著蒼蠅、滅著野火,直到看見曙光的那一天。